余慧
巷子口,那幾株老槐樹篩下斑駁的日影時,收廢品的老王便推著他那輛三輪車來了。車子吱吱呀呀地響,仿佛在訴說著什么。這聲音我是極熟的,每日清晨七點半,從不爽約。
我們這小區(qū),二十年前是極風光的。四幢橙紅色的樓房,門樓修得極氣派,如今顏色褪得斑駁了,像是老人臉上的老年斑,門衛(wèi)室里蛛網(wǎng)縱橫。沒有物業(yè),沒有保安,卻意外成全了一眾小販。他們每日如候鳥般準時,在這方寸之地謀著各自的生計。
老王的吆喝聲是極有特色的:“收——廢——品——嘍——”尾音拖得老長,在晨風中顫顫巍巍地飄。這聲音驚醒了樹上的麻雀,也驚醒了三樓的張?zhí)?。她推開窗,頭發(fā)蓬亂得像雞窩。“老王頭兒,等會兒!”喊完便縮了回去,窗臺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也跟著抖了抖。
太陽爬上東樓頂時,小區(qū)便活過來了。磨刀的老李吹著他自制的鐵哨,“磨剪子嘞——搶菜刀——”的聲音鉆進每家每戶的窗縫。賣白酒的老周最是講究,三輪車上鋪著藍布,酒壇子擦得锃亮,像是來赴宴的。女人們圍著他,這個要半斤,那個打八兩。酒香混著花露水味,在晨光里釀出另一種醉意。
唯獨四棟的劉先生看不慣這些。他今日沒開那輛黑色奧迪,臉色陰沉,墨鏡架在鼻梁上,鏡片反射著陽光,晃得人睜不開眼。他走路時皮鞋敲著水泥地,嗒嗒響,像是給這市井交響樂打著不和諧的拍子。
“別吆喝了!煩不煩人!”這一嗓子劈下來,整個小區(qū)都靜了一靜。老王的電喇叭突然卡了殼,只余下一點電流的雜音,像極了老人突然哽住的嘆息。他縮著脖子,那件灰外套顯得更大了,空蕩蕩地掛在身上。
我站在二棟拐角,手里拎的垃圾袋突然變得沉重。老王看見我,咧開嘴笑了,露出幾顆孤零零的黃牙?!俺粤藛??”他問。這最平常的問候,此刻卻像一句暗號。我想說些什么,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,只點點頭。他的三輪車吱呀吱呀地遠了,電喇叭又響起來,這次聲音小了許多,像是怕驚擾了誰。
劉先生昂著頭走了,皮鞋聲漸漸消失在巷子口。對面一樓的大黑狗吐著舌頭,呼哧呼哧地喘,它身下的水泥地洇出一片深色的水痕,很快就被太陽蒸干了。
回到屋里,空調(diào)的冷氣撲面而來。透過玻璃窗,我看見老王的身影在烈日下縮成一個黑點。他的吆喝聲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飄上來,與磨刀老李的哨音、賣酒老周的吆喝混在一起,竟成了這夏日里最執(zhí)著的蟬鳴。
廚房里,母親正在剁肉餡,菜刀與案板碰撞出規(guī)律的聲響。陽臺上的綠蘿新抽了一片葉子,嫩生生的,在陽光下幾乎透明。樓下不知誰家的收音機在放《牡丹亭》,咿咿呀呀地唱:“原來姹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……”
這巷子里的日子,就像老王車上的廢品,看似雜亂,卻自有其章法。而那些光鮮亮麗的人,倒像是誤入鏡頭的異物,顯得格格不入。
傍晚時分,小販們陸續(xù)離開,只在地上留下些零星的痕跡:一塊油漬、幾片菜葉、一小堆煙灰。
夜幕降臨,小區(qū)的燈光次第亮起。那些窗戶里,有人在吃飯,有人在看電視,有人在吵架。而老王此刻大概正在某個昏暗的棚屋里,整理他今日的收獲。那些廢品在他手里會變成孩子的學費、妻子的藥錢,或者一頓帶肉的晚飯。
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鄉(xiāng)下,祖父常說的一句話:“人活著,總得有個響聲?!崩贤醯倪汉取⒗侠畹纳谝?、老周的笑談,不正是這巷子里最真實的響聲么?
這世上的人,不過都是在收各自的廢品罷了。有人收的是破銅爛鐵,有人收的是體面尊嚴,還有人,收的是別人的難堪。
月光靜靜地灑在巷子里,給一切披上了一層柔和的紗。遠處,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。不知是誰家的孩子在哭,又很快被母親哄住了。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,譜成了這巷子最動人的夜曲。
夜深了,巷子漸漸安靜下來。只有那幾株老槐樹,還在夜風中輕輕搖曳。我想,它們一定見證過這巷子里所有的悲歡離合、所有的喜怒哀樂。
明天太陽升起時,這一切又將重演。老王的吆喝、老李的哨音、老周的酒香,還有劉先生的皮鞋聲……這巷子里的日子,就這樣一天天過去,平淡、真實,而又意味深長。